◎王恺
(资料图片)
《漫长的季节》可讨论的点很多,铁锈带的艺术井喷,“父权”的展现和失落,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崛起,包括贯穿剧集的灵动的音乐——也确实有很多关于此类的文章。但看完整个剧集之后,最触动我的东西,恰恰是一个即将被遗忘的古老的命题:普通人的尊严的丧失,和重建。
具备了某种童话的性质
这是个更有穿越性的母题,在许多的童话、传说以及19世纪的小说之中,都常常看到,赢得公主的流浪王子,历经沧桑的农夫获得神的恩宠,包括狄更斯小说,都反复叙说这一主题。这个主题普世性的穿透力,使得《漫长的季节》有别于各种类型剧,具备了某种童话的性质,让我们所有的观众,在观看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同程度的救赎。
个体尊严是如何丧失的?不一而足,最本质的层面是穷,因为贫困,因为平庸,小人物命定般地被邪恶的力量所压迫。在这个剧集里,具体的历史语境设定为1990年代的下岗潮流,这个我们父辈身上发生的历史往事,深刻影响了许多个体的记忆。我也是工厂家属,虽然我父母所在的企业没有发生大规模的下岗潮流,但是我们那个三线工厂聚集的小城,附近企业的下岗潮一波又一波,已经成为我们的童年阴影。
多年后和同龄的朋友们沟通,发现很多故事未必真实发生过,却有着一模一样的叙述模式,由此可见某种深入人心的原型传播。现在想来,特别同情我们的父母辈,当他们遭受命运的摧残之时,毫无还手之力,一如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的范伟和秦昊所扮演的角色,还有他们旁边的小人物,出场只有一两次的卑微身影。
范伟所扮演的王响毫无疑问是工厂时代中流砥柱型的人物,真的是喜欢他的那段开场表演。在工厂尚未垮塌的时候,沐浴在集体主义余晖中的火车司机王响是那么的让人讨厌,嫌弃老妻做的饭,在儿子跟前逞父亲的威风,在街头以“治安积极分子”的身份凑热闹,包括在火车头那么狭窄的空间努力遵循等级制度,哪怕是助手憋不住尿这种小事儿,都要被申斥,难怪有些人说看到了“爹味儿”。这种“爹味儿”和大厂的权威是一体化的,在一个陈旧的系统里,这也是天经地义,不容置疑。
有朋友见我对范伟感兴趣,推荐范伟在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中的表演。那也是他的金马奖影帝得奖之作,他所扮演的旧中国的农场主任,圆滑世故到了顶点。可是,有一幕他在江边行走的镜头,仅靠几个跌跌撞撞的形体,就让这个人物有了立体性,观众的感受也复杂起来——绝对不再仅仅是轻蔑、厌恶,而是凝视中的同情。
这个角色的构建,让范伟在《漫长的季节》里面的王响变得异常丰富,足足有几个层次的转变,仅仅用“爹味十足”来评价,未免太轻薄了。
尊严一点点的坍塌
剧集的重点是权威体系崩塌,当下岗风声传来、王响惊慌失措的瞬间,这个现实主义的父亲开始了系列的自救行动,除了救自己,还要救儿子。为了立功去公安局,要求加入到自己不熟悉的刑侦业务中,被训斥得扫兴而回;家里珍藏的结婚时老岳父馈赠的五粮液,被迫取出在夜间去贿赂厂长——一个他瞧不起的、有明显道德瑕疵的“大人物”。当然,对尊严的摧毁性的一幕,还是发生在儿子被陷害的现场:保卫科长邢三诬陷他的儿子,起因还是源自于下岗潮流中王响的拒绝同流合污,在盗窃厂里财务的现场,他保留了良知。但恰恰是这种良知让他不容于昔日的同事们。邢三的威逼,只是这种不容的最明显的一幕。
尊严一点点的坍塌,“好人有好报”的古老谚语,在现实的压力之下彻底丧失了意义。无论作为父亲,还是丈夫,包括在邻里之间的“治安积极分子”的荣誉,都显得可笑而轻浮。为什么活成这样?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下岗潮流,但更多的,还是命运自身的残酷。这其实是任何时代都能看到的故事,并不局限于那个时代。
作为范伟镜像的,有数个人物:秦昊所扮演的大学生彪子,在剧中最为浓墨重彩的浪漫主义者,和王响形成对立。1990年代的白衣飘飘的青年,追求漂亮的厂医院的小护士,炫耀他的弗洛伊德著作和有文化。两人以喜剧形象出现在剧集里,很多恋爱的场景让我们想起1980年代的系列恋爱喜剧,那也是中国电影的天真时期。但天真总会过去,就像那些日益稀薄的光影。
本来能逃避下岗命运的彪子,在至关重要的下岗人员名单宣布大会之上,却冲冠一怒,与其说为了自己不被欺骗,不如说,他选择了自己的尊严。这个尊严既关乎自己的男性的面子,也和本质上对“权威”的不信任有关。表面上机灵圆滑的彪子,显然是至情至圣,否则不会在明知自己爱慕的女子和别人有染的时候,依然不离弃——他保护的是自己心灵的选择。
爱情战胜了日常的谋生,彪子的选择是暴打流氓厂长。
彪子的选择被践踏得最为严重,即被当众殴打,也立刻被加入下岗名单,一步步走向世人眼中的失败,最后是妻子的践踏。很喜欢他和妻子丽茹的几场家常戏:他刚回家让妻子给他做炝锅面,被拒绝后默默在顶楼和鸽子说话;这个无权无钱的底层出租车司机,在妻子被冲上门敲诈的大姐们群殴的瞬间,却依然挺身而出,掷出十万现金,保护妻子的尊严——在彪子这里,维护这个家,胜过了一切。回想开场时候,他让丽茹给他做炝锅面的场景,并非出自他的懒惰,而是寻找日常中两人尚相爱的证明。
范伟班组的同事们,难得的几场集体亮相,却被生活击溃得七零八落:宣布下岗名单时候的群体落寞表情;腿断的全力偷摸接夜总会工作的妻子巧云时候的窘迫;王响家办理王阳丧事时候的集体沉默,都是被生活折磨的惨痛的人啊,那么的沉重,那么的无计可施——当父亲们群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的时候,尊严跌落于地,我们的目击都显得异常残酷。
而后辈,同样承担着尊严被剥夺的痛苦。王阳、傅卫军都跌进时代的黑洞里,无力超生。
剧集中的女性配角们同样经历了这一过程:巧云的夜总会的亮相,作为反面角色的殷红的陪酒,包括我们的小白花主角沈墨的怯懦和苍白的神情,无一不在诉说,在时代的压迫之下,普通人的反抗是无力的,无力到只有最粗暴的暴力才能宣泄——这也是剧中犯罪线索的由来。
悲悯心贯穿每个人物之中
第一遍看《漫长的季节》,会觉得里面善良的人都没有得到好的结果:彪子得到了死亡;王响家破人亡;老年的马队,在妻子死亡之后,又陷入了中风后的困局。乍看是一部标准的人世间悲剧,但细看又推翻了这一结论,导演严格执行了贯穿每个人物线的悲悯心,让这部剧里的人物不同程度上实现了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”的中国式结局:标准的反面人物基本都没有好结果,一方面是政策需求;另一方面,也是传统中国观众的心理需求,比如港商、厂长,当然还有大爷大妈夫妇。
导演和演员共同努力,让大爷沈栋梁的形象非常生动,始终没有明显的性侵表现,但一次次的场面递进——给沈墨剪指甲,换童装,用皮带抽打,紧张气氛逐渐加深,到了最后去电影院门口撞击王阳,将沈栋梁的畸形、邪恶展现得淋漓尽致。这样的人怎么惩罚?剧情安排了两场惩罚:一场明,是马队对他的击打;另一场暗,是沈墨杀死他。同样受到了惩罚的还有大妈:作为帮凶的她,在医院目击了自己的被处死,而丝毫无力反抗。
剧中人在不同程度上遭遇的晚年败落,似乎在加深这一概念。最典型的是邢三,陷害人的保卫科长显然也进入到下岗潮流之中,不得不做些违法的小事。最凄惨的一个场面,是他被王响揪打的时候,暴露出来的尿袋,身体的朽坏,让本来还努力支棱着的他一败涂地,勉强的尊严感丧失得一干二净。剧情的神来之笔,是王响对他的原谅。这种深入原谅是双方都进入失败的晚年,理解人之根本之后的感情表达。
王响在这一幕的所为,几乎有宗教感了。范伟的老年妆,让他的“小老头”的那种纯净感冲出屏幕。这一造型到结尾更加完整,被自己养大的弃婴王北来呼唤濒死的他的瞬间,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普通人获得拯救的场景——太阳从天空直射到地面,人人都活在光芒之下。
“救赎”代替了复仇
原始的“因果循环”开始退隐,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拯救自己的办法。
也就是从这里开始,“救赎”代替了复仇,每个人获得尊严的过程五花八门,但基本上不再是浓墨重彩的“复仇”(事实上,除了沈墨,没有人完成这一目标)。其实也无仇可复,毕竟当年的下岗潮流的开端,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机器,而不是具体的个体。
那么就只能自我救赎。秦昊所扮演的彪子大概是一般人眼中不齿的世俗意义上的废物:他养鸽子,吊儿郎当开出租,在各种行动中充大个;但对妻子的爱情和保护,让他的人生多了一层意义,他就是丽茹的无私的“爱神”。
我们都看到,他一直在渴望她的温暖。随着剧情的展开,彪子的“爱神”形象越来越清晰。他几乎是丽茹的拯救者:在她流产的时候娶她,在她被威胁的时候挺身而出,在她有了另外的爱人的时候主动退出。彪子生命的最后一幕,天空飞过鸽群,他开车跃身进入河流,不是自尽,而是某种圆满。他作为丽茹的保护人的使命已经完结,所以脸上全是灿烂的笑——这个人物的完成完全是文学意义上的完整,不知道作为文学顾问的班宇在里面有什么样的支持。
相比之下,王响的自我救赎之路,就走得更艰难:妻子和儿子的死亡让他心如死灰,自己也走上了求死之路,野地里的婴儿哭声让他有了一丝活下来的希望。在王北的养育过程中,王响重新经历了一次父亲的过程,且是没有伴侣的单身父亲。剧集里他与王北的亲昵的日常里,能看到这次重做父亲对他的人生改变,他在学着“怎么做父亲”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王北确实是神的礼物,让王响的人生丰满、震动,有了新的责任感。
包括巧云对王响的爱,对他也是一种拯救,让王响学着怎么去爱一个人。王响送花给巧云那一幕的讲话,隐忍而深情。也就是这次讲话,让他最终赢得了巧云的爱。整个剧集里塑造最丰满的,当然是王响。范伟用自己的表演,塑造了四个王响:志得意满的早期,仓皇焦虑的下岗潮流中的小人物,至亲离开后一心报仇的他,还有最后一幕,被神光笼罩的他,不同层次,逐步的演进,这也是国产剧集里少见的丰满人物塑造。正是众多的文艺闲笔,让范伟有了表演的机会。最典型的一幕,是KTV里他的表演,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”之前的大段讲话,不仅仅是扮演东北大叔的讲话风格,是范伟成功地成为了王响,一个压抑多年的小人物,也会有光辉的瞬间。
救赎贯穿了每个人的生命,也帮助普通人重新获得了尊严。彪子、王响在爱中完成了尊严的重建;马队在灵光一现的破案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;巧云在选择爱人中获得了温暖;而丽茹在为死去的爱人整容中,获得了自己的爱的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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